换言之,这几盆花不是建宁大长公主养给她自己看的,而是养给她死去的嫡女与养母“看”的。
康熙闻言抿了抿薄唇,将视线从花架子上收回来,径直抬脚往能住人的后院走。
父子六人穿过垂花门,入眼就瞧见身穿着银白色旗装的建宁大长公主正用右手撑着一把白色的油纸伞,蹲在枯叶几近凋零没了的梨花树下,点燃着下方的一堆金纸与银纸。
青石地砖是湿漉漉的,梨树的树冠虽大,但没了树叶,只剩下那伸向空中的枝枝丫丫是挡不了什么雨的。
雨水从干枯的枝桠缝隙中落下来,将燃烧着的金纸、银纸给浇灭的冒出一阵青烟,可建宁大长公主像是丝毫不在意般,纵使身边早已经被身着黄马褂子的带刀侍卫们给团团围住了,她连头都没抬,更是连一丝眼神都没分给旁人,反而仍旧面容平和的,用右手中的油纸伞护着微弱的火苗,用左手的火折子点燃着没有被雨水淋着的金纸、银纸。
仿佛在她眼里,即使帝王带着皇子、侍卫、御前太监们亲至,都比不上她手下这堆烧给先人的金纸、银纸重要。
康熙隔着雨幕与侍卫们,眸光冷淡的瞧着蹲在地砖上的建宁大长公主。
身处同一片四四方方的蓝天下,他与自己这位小姑姑却已经有近二十载的光阴没有面对面,亲眼相见了。
瞧着面前头戴白色簪花,眼窝深陷,两侧脸颊内凹,皱纹丛生、身材精瘦的几乎为一把骨头的老妇人,他怎么都与记忆深处那个爱说爱笑,圆润鹅蛋脸、弯弯柳叶眉,一颦一笑都带着作为太宗皇帝幺女娇憨与自信的小姑姑联系不起来。
想当初,他汗阿玛还当政,吴三桂还在南边风风光光做他的藩王,自己也是个小奶团子时,尚未出嫁的小姑姑曾带着他与自己二哥福全,在这紫禁城里玩儿,一口一个“小玄烨”、“小福全”的叫。
姑侄三人玩得不亦乐乎。
后来他的“襄亲王婶”董鄂氏变为了他的“受宠”庶母,襄亲王叔英年早逝,小姑姑就不怎么带他俩玩儿了。
紧跟着汗阿玛与皇玛嬷出于政治考虑,为了拉拢吴三桂,就把小姑姑下嫁给了吴应熊,小姑姑不情不愿的成为了大清第一位嫁入汉人家庭的公主。
好在吴应熊的额驸做得还不错,婚后夫妻俩十分恩爱,嫡女、嫡子都连着生了好几个。
再然后他幼龄登基,住在京城公主府的小姑姑偶尔进宫探望懿靖大贵妃时,也会来乾清宫探望、鼓励他做个好皇帝。
他那时正战战兢兢做他手里没有一点权力的小皇帝,却能瞧出来小姑姑的婚后生活过得很甜蜜,整个人面色红润、杏眼桃腮的。
知道父辈间恩怨的他甚至还觉得自己汗阿玛对不起襄亲王叔与懿靖大贵妃,但在建宁小姑姑的婚事上却歪打正着对这母子俩多多少少有些弥补了,毕竟懿靖大贵妃的亲生女儿在蒙古大草原上早逝,建宁小姑姑与襄亲王一起长大,兄妹关系好,母女间关系也亲厚。
建宁小姑姑有随时可以入宫的令牌,有她的陪伴,住在宁寿宫中的懿靖大贵妃晚年时也能过得舒心些,减轻几分丧子、丧女之痛。
可惜世事无常,造化弄人。
康熙八年等他扳倒鳌拜、亲政夺回大权,正准备大干一场时,先是远在漠南蒙古做察哈尔部亲王的林丹汗遗腹子(懿靖大贵妃的长子)阿布鼐眼中没有清廷,甚至察哈尔部还隐隐有为林丹汗报仇的倾向,他当即就趁着阿布鼐进京述职的机会,将其幽禁到了盛京。
四年后,他准备撤尾大不掉、只会空耗国库银两,还有分裂江山可能的三藩时,吴三桂这个早年背叛崇祯,打着灭掉闯王李自成的旗号,迎他们清军入关,如今为了能舒舒服服在南边当他的“土皇帝”再次背叛他的老油子,竟然不要脸的又举着“反清复明”的大旗在南面反了!
若他真得是为了“复明”,他也能看得起这老头子几分,然而瞧见他自己没有胜利的希望了,吴三桂反手就在南边潦草的称帝,还定国号为“大周”,改元“昭武”,无论是国号,还是年号,他都没有从中瞧出来与“明朝老朱家”有半分联系,甚至那南明的小明王都是这老头子亲手拿着弓箭弦给勒死的!
对于这等不要脸、两面三刀的“公公”,他属实瞧不出来自己小姑姑怎么会对吴家有留念?她可是太宗文皇帝的幺女,大清金枝玉叶的公主啊!怎么能胳膊肘往外拐呢!
想起魏珠耗时一年多才查清的势力,吴三桂的残党、反清复明的白莲教余孽、蒙古察哈尔部的势力,前者在宫外,后者宫里、宫外都有,白莲教是主动投靠,察哈尔部的势力却是懿靖大贵妃死前留给她的养女的,这三股一个弄不好就会反噬的势力,竟然被她小姑姑给搞得平衡极了,在后宫中一藏就是几十年,暗戳戳的搞些坏事。
他简直是不知道究竟该夸他小姑姑真得不愧是他们爱新觉罗一族的正宗嫡支血脉,还是该说自己太过自大,从未想过一个丧父、丧母、丧兄、丧姐、丧夫
、丧儿、丧女的孀居公主竟然还能搞出来这般多的事情,有如此大的能量。
越想这些人干的破事,康熙心中的火气就越重,看着地砖上那堆金纸、银纸被雨浇着,竟然还被火折子给一次一次点燃,变成黑乎乎的灰烬了。
康熙眼中的冷意就变得愈发重了。
带着御前太监们与带刀侍卫们里里外外检查将景祺阁给检查了遍的魏珠,快步来到康熙身边,有些惊讶地小声道:
“万岁爷,这里只有建宁大长公主,没有旁的逆贼。”
康熙转动着玉扳指的手指一顿,撩起眼皮,看向仍旧蹲在地砖上的建宁大长公主,冷笑道:
“多年不见,小姑姑别来无恙啊。”
建宁大长公主撑着油纸伞站起身子,用白色的绣鞋踢了踢未燃烧尽的金纸、银纸碎屑,同样扯了扯嘴角,转头双眼平静无波的隔着雨幕与护卫们,瞧着康熙的一双细长丹凤眼,嘲弄的冷声笑道:
“小玄烨都能把姑姑一大家子给杀的只剩姑姑一人了,你说姑姑是有恙,还是无恙啊?”
“多年前也是这样的大雨天,本宫匆匆忙忙进宫,跪在地上痛哭着求你与孝庄放我们京城中的小家一条生路,本宫愿意带着额驸与儿女们余生都活在皇家的监视下,甚至是软禁一辈子都成。”
“呵——”,建宁大长公主自嘲地笑道,“终究还是本宫太看得起自己了,你们祖孙俩直接派纳兰明珠带着兵丁血洗了我公主府上下,甚至连本宫的女儿都未曾放过!你凭什么会觉得本宫无恙呢?”
建宁大长公主声音沙哑,语调悲愤的凄厉吼道,眼角遍布鱼尾纹的双眼也瞬间变得血红一片。
而康熙的表情仍旧是冷冷的。
心中念着立功的老五胤祺舔了舔嘴唇,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他汗阿玛的神色,顾不上他嘴笨,立刻上前冲着他小姑奶喊道:
“建宁大长公主,虽然汗阿玛平三藩时,爷还小、不记事,但爷长大了也懂得当时撤三藩情势何其危急,吴三桂那老东西都在南边公然杀朝廷的官员,举旗犯了!若爷的汗阿玛不杀滞留在京城中的吴应熊与其嫡脉子女,怎么会在心理上重创南面的吴三桂,提起咱清军的士气,不杀吴应熊,难道留着这个龟儿子与他的熊老爹里应外合,灭我大清吗?”
听到性子憨厚的老五竟然开口说出这种话,康熙不由惊讶的瞥了五儿子一眼,老大、太子、老三、老四也有些吃惊的看着老五。
建宁则像是听到天大的笑话了般,“哈哈哈”地仰头大笑了几声,就冲着老五唾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