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想要对付的并不是威尔逊先生,他是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可怜虫,别人对他感兴趣,都是为了他的那位岳丈,您也不例外——您和您幕后的人真正想要对付的是总统。”克列蒙梭的鼻孔因为激动而微微张大,“通过削弱总统,您也就削弱了共和国。”
吕西安显得非常平静,他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膀。
“就算是吧,可这些事和您有什么相干呢?您和您的左派朋友们,不是对格雷维总统也没什么好感吗?要我说,无论总统或是共和国遇到什么样的麻烦,他们都是咎由自取。”吕西安摇了摇头,“这个共和国就像孩子们用纸牌搭成的房子,只要命运轻轻吹一口气就会土崩瓦解。再说,您可是加入过巴黎公社的人,而第三共和国的洗礼,就是在您同志们的血泊里完成的,您又何必在乎这个共和国会不会垮台呢?”
“我既不喜欢总统,也不喜欢第三共和国。”克列蒙梭庄严地挺起胸脯,“但它就像是一把锁,将一些更加不堪的东西锁在了箱子里,比起将箱子里的东西释放出来,我还是更倾向于维持现状。”
“您和您的保王党朋友们在玩一个危险的游戏,”这只老虎接着说道,“布朗热将军不是拿破仑,也不是蒙克,他就像个气球,只要拿针一戳就会破掉。这个煽动家利用了法兰西民族对现状的不满,但他只会煽动情绪,如果让他当了权,他根本没有能力解决国家的问题,他只会加速让国家走向毁灭。”
“您这话未免有失偏颇,”吕西安提醒他,“之前您还支持布朗热将军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您说他是一位忠诚的爱国者,是‘法兰西民族精神的传承者’,如果您不记得的话,可以看看您的那份报纸之前的文章。”
“那是因为我看清了他的真面目!”克列蒙梭用手杖的尖端猛戳了一下车厢的地板,吕西安甚至觉得他要在车底钻出一个洞来,“如果他在法国当政,那么最开心的就是德国的俾斯麦了。这个老奸巨猾的混蛋,1875年的时候就想对法兰西再来一次他所说的‘预防性战争’,如果您的布朗热将军上了台,那么他可不缺机会了!布朗热这个白痴天真到极点,竟然通过煽动和德国开战来给自己增添声望,这是自杀行为!德国人会给我们再重复一次1870年的羞辱,我们上一次丢了阿尔萨斯和洛林,还赔了五十亿法郎的款子,这一次还要赔进去多少?”
吕西安依旧是刚才那样平静的表情,“那样也许您的朋友们就能在巴黎再搞一次公社了,这一次或许他们能成功。”
“可这意味着很多生命会无谓地被消耗掉。”
“拿破仑曾经对路易十八说过,‘您不必考虑回法国,除非是踩着十万具尸体’,您看,在政治这个游戏里,通用的货币就是鲜血和人命。从1789年到现在,我们换了三个共和国,两个帝国,外加两个王国,哪一个政权不是建立在尸体和鲜血之上的?您和您的朋友们想要掌权,可你们唯一的机会,就是等到法兰西的社会秩序彻底崩溃,人民彻底绝望的时候——一个即将溺水的人是会抓住任何扔在他面前的绳子的。”
“您说布朗热将军不是拿破仑,这一点我同意。但1815年的时候,拿破仑不也为了自己能够接着掌权,从厄尔巴岛跑回来复辟吗?他那时候可完全没有考虑到法兰西已经疲惫至极,急需要休养生息,正相反,为了希望渺茫的复辟,他在滑铁卢又抛下了几万具尸体,让法国在维也纳和会上签订的和约苛刻了一倍!对于当权者而言,国家和民族不过就是陶器匠手里的黏土,凭自己的心意想要捏成什么样就捏成什么样的——如果您连这一点都不明白,您这辈子恐怕也当不了权了。”
“我原本以为您刚进议会几个月,应当还保留着一些基本的良知的。”克列蒙梭的眼睛像是要往外冒火星,语气听上去也十分不满,“但看来我是想错了,您堕落的程度简直就是自由落体。”
“在政治这个行当里,良心是个奢侈品,我维持不起。”吕西安想起阿尔方斯之前对他说的话,阿尔方斯似乎从来都没有说错过,“既然迟早要抛弃掉,那么不如趁早。”
“您可要当心呀,”克列蒙梭伸出一根指头,他脸上的表情带着威胁,“您掀起的是一阵难以预计的浪潮,等到浪潮退去,谁知道您会被冲到什么地方去呢?”
“许多人这辈子,要么没有胆量,要么没有机会,因此他们连冲上浪尖的机会都没有,与他们相比,我已经足够幸运了。”吕西安说,“布朗热将军也许是个像您说的那样的蠢货,但他有上千万人的支持,这样的支持能把笨蛋也洗刷成天才的。无论他把法兰西民族带向何方,这也是法兰西人民的选择,而他们自己也应当承担一切后果。”
“您跑来对我进行一番道德说教,是不是因为您自己不愿意承担自己判断失败的后果呢?您自己的党派在关于布朗热将军的问题上都不同意您的看法,您是不是不愿意承认自己犯了错,所以才到处说那位将军的坏话啊?”
这番话显然激怒了克列蒙梭,他用混杂着愤恨和不屑的眼神上下扫视了一番吕西安,随即就闭上了眼睛,将脑袋靠在座椅靠背上,摆出一副不屑于再和对方多说话的样子。
马车此时已经抵达了第十八区,吕西安从这里朝外看,与光鲜亮丽的香榭丽舍大街或是名流云集的圣奥诺雷大街相比,这里的一切显得都是那样寒酸。街道的两边都是三四层的公寓楼,墙面被煤灰和泥土包裹上了一层灰黑色的壳,上面还有些白色的印记,那是燕子一类的鸟用粪便在上面留下的标志。人行道上,穿着粗布衣服的工人和职员们,像是蚂蚁巢穴里的工蚁一样爬行着,他们是这个社会里的大多数,而就像工蚁一样,他们存在的目的就是被尽量地榨取价值,而余下的残渣就被抛到一边去自生自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