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他从书架上抽出来一本书,转过身来,露出了那张吕西安在报纸和官方肖像画上见过无数次的面孔。
法兰西共和国的总统,儒勒·格雷维朝着吕西安看了片刻,他比吕西安低了一头,因此他那颗传教士一般的雅致脑袋微微向上抬起。那一对棕色的眼睛当中流露出学者的目光,这目光就像是一位科学家在观测一个难得的人类样本,吕西安对此有些不舒服。
他同样看向总统,总统的嘴边留着篱笆形状的胡子,胡子上方那一只古怪的鹰钩鼻是他的标志,常出现在报纸上的讽刺画里,就像路易·菲利普国王的梨形脑袋一样。那一本从书架上刚抽出来的书被总统握在手里,吕西安看到了封面上的烫金书名——莫里哀的《伪君子》。
“请坐吧,巴罗瓦先生。”总统彬彬有礼地指了指沙发,“给您自己倒杯茶,或者您也想来点茴香酒?”
吕西安看向茶几,上面的那瓶茴香酒已经被总统喝掉了小半瓶。他听说过总统的怪癖:每天要到下午一点才起床,所以这也就意味着他一起床就开始喝酒了。
“现在喝酒未免有些早了。”吕西安一边说,一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总统不置可否地从鼻子里发出一种含混的声音。
吕西安小口喝着已经变成温热的茶水,房间里一时没有人说话。总统坐在吕西安的对面,又给自己倒上了一杯茴香酒,他随意地翻弄着莫里哀的作品,但显然没有在读;至于鲁维埃总理,则把自己埋在了沙发的靠垫里,两眼无神地盯着天花板,似乎打定了主意绝不第一个开口。
过了几分钟的时间,总统猛地把手里的书合上,书本发出“啪”的一声,“我想您应当知道我今天邀请您来的目的吧。”
吕西安有些惊奇于总统的直言不讳,他抿了一口有些发苦的茶水,“我有些不敢确定的猜想……无论如何总应当是和您的女婿有关。”关于勋章丑闻的听证会,已经在议会进行了三轮,威尔逊先生出售勋章的事实已经是板上钉钉,而他能够打着爱丽舍宫的旗号敛财,自然是因为总统的纵容,参众两院和内阁都已经传出了希望总统自己辞职以保留体面的风声,如果总统今天找他来是为了给自己的女婿求情,那么他一点也不感到意外。
“他!”出乎吕西安的预料,总统夸张地冷笑了一声,做了一个粗俗的手势,“我可受够了他了……我已经替他做了这么多,而他是怎么回报我的?不,我绝不为威尔逊先生再动一个指头。”这番声色俱厉的话让他重重地咳嗽了几声,吕西安意识到,面前这个人的健康正在和他的地位一样动摇,或者更准确的说,他的健康正随着地位的动摇而动摇。
“那我们还能谈什么呢?”吕西安将茶杯放下。
“我们要谈您的那位布朗热将军。”总统用那本莫里哀的大作拍打了一下沙发的扶手,封面上大作家的肖像重重地撞在刷金漆的木头上,“我们需要做什么才能让您离开他?”
“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吕西安生硬地回敬道。
格雷维总统和鲁维埃总理对视了一眼,于是总理转身看向吕西安,他的声音沙哑,而且慢条斯理。
“您是个聪明人,那么我也就不和您绕圈子了——您和您的朋友们用布朗热将军的名字已经搅乱了四场选举,这些选举沦为了闹剧,而每一次这样的闹剧都是一次宪政危机,这场歇斯底里的狂热运动正在动摇共和国的基础,如果事情再这样发展下去,整个结构都会垮塌的。”
“如果这个结构这么容易垮塌的话,说明它本身就很脆弱。”
“或许是吧,”总理严厉地瞪着吕西安,“但我要提醒您,您也处在这个结构当中,当它垮塌的时候,或许您也会被压在下面。”
吕西安不置可否地撇了撇嘴,如果总理是打算威胁他的话,那么这种威胁未免也有些太空洞了。
看到吕西安没什么反应,总理和总统又对视了一眼。
“如果,”鲁维埃总理竭力做出一副自然的样子,但他脸部边缘的肌肉已经因为用力过猛而紧绷了起来,“如果我愿意给您在我的内阁里安排一个职务呢?”
“一个职务?”吕西安的脸上掠过一丝笑影,“您是要任命我当部长啦?”
“如果您愿意不再替布朗热将军煽风点火的话……那么我可以考虑让您掌管农业部。”
“我对农业一窍不通。”
“这正是做一个好部长的必备条件,”总理没好气地说道,“您会懂得把专业的事情留给专业的人去做。”
“所以您想用一个部长的职位来收买我?”吕西安忍住了一个喷薄欲出的哈欠,“一个不知道还能做几天的部长?”一旦总统垮了台,鲁维埃总理的内阁怕是也撑不下去多久,这是一艘正在下沉的船,而他们竟然指望着用一点蝇头小利就吸引吕西安跳上去,这要么是出于极端的傲慢,要么就是出于极端的绝望。
“您今年不过二十二岁,”鲁维埃总理因为吕西安毫不客气的回答而涨红了脸,就像是被斗牛士刺了一下的公牛,“在您这个年纪若是能当部长,那真是撞了大运。”
“我很愿意做部长,”吕西安回敬道,“但我希望的是能够在一个至少还能撑上六个月的内阁里做部长。”
“如果您是指望布朗热将军的话,我要告诉您,国民议会是绝不会接受他组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