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拉罗舍尔伯爵紧紧牵着吕西安的手,样子倒真像是一个害怕弟弟被人流冲散的好哥哥,他们顺着人流,缓慢地从五光十色的橱窗前走过。透过镜子般闪亮的玻璃橱窗,吕西安看到珠宝店的首饰,时装店的衣服,颜色鲜亮的丝绸,以及玻璃上反射出的一张张光怪陆离的人脸,这些脸来自和他们擦肩而过的无数人,每个人的脸都被煤气灯的光线照成一种单调的灰白色。
湿热的空气聚集在街道上,形成一丝淡淡的雾气,同样因为煤气灯的光线而闪着光,就好像是有人在空气中撒上了一把金粉。吕西安看到德·拉罗舍尔伯爵的嘴唇在动,但他唯一能听到的就是川流不息的脚步声,那是无数的鞋底踩在湿漉漉的石板上面所发出的声音。空气里弥漫着煤气燃烧后的味道,但每一家商店门口都带上了一点独特的气味:皮革店店门打开时候冒出来的皮革臭气,甜品店里散发出的巧克力和香草的味道,以及化妆品店里甜腻腻的香粉气味。每家店的店员都和善地看着他,他们果真把他当成了一个第一次来见世面的孩子,让他有些难为情地将视线朝上方挪去,仿佛他突然对店铺二楼的那些窗户产生了兴趣一般。
“您有什么要买的吗?”当人们终于可以勉强互相对话时,德·拉罗舍尔伯爵凑到吕西安的耳边问道。
“我也不知道。”吕西安摇了摇头。
德·拉罗舍尔伯爵站在原地想了想,当后面的人开始发出不满的鼻音时,他重新拉起吕西安的手,朝前面接着走了几十米的距离后,往右边一转,走进了一条小巷子。
巷子里比街上显得清静了许多,在距离巷子口不远的地方,他们看到了一家两层的杂货店,店门口摆着五颜六色的商品。两个木制的人体模特摆在入口处,像是在迎宾似的,它们的笑脸在有些发绿的灯光下看起来颇为诡异。
“我们上中学时常来这家店,”德·拉罗舍尔伯爵显得有些怀念,“这家店里总有些新奇玩意……至少十年前是这样。”
他推开玻璃门,“让我们进去看看。”
靠近门的地方摆着一些零碎的货品,包括一些毛织的袜子和围巾,搭在一起的一堆丝袜,花花绿绿的雨伞,还有各式各样的布料和羊毛,裁成长条的灰鼠皮和兔子皮,捆在一起的彩色花边,诸如此类。一些绸子和皮草被挂在天花板上,当伯爵推开门时,涌进来的风让它们像旗子似的在头顶上飘舞起来。
在这一堆杂货中间,坐着几个打瞌睡的店员,听到客人进来,他们只是睁开眼睛,点点头,就权作是打招呼了。
在商店的更深处,他们看到了成衣,家具,甚至还有一整套不同大小的马鞍,上面已经积上了一层尘土,吕西安猜想或许德·拉罗舍尔伯爵上中学时,这玩意就已经摆在此处了。
商店的一角有几排放文具和小工艺品的货架,这里勾起了德·拉罗舍尔伯爵的不少回忆,他告诉吕西安,中学时候他至少在这些东西上花了一两千法郎。
伯爵在货架上上下搜索了一番,选中了一个玻璃球的镇纸,镇纸里面装着水,一条小小的金鱼正在里面绕着几根水草转圈。
“您送了我一个镇纸,我也送您一个吧。”他把玻璃球递给吕西安,“作为给我的好弟弟的奖励……奖励他考了全校第一名。”
吕西安不用转头就知道店员们的目光都被引到了这个方向,他恨不得在地板上挖一个洞跳下去,然后再亲手把自己埋起来。而当他们付账的时候,那位店员向德·拉罗舍尔伯爵夸赞他的“弟弟”时,这种羞耻的感觉增加了一倍不止。
“谢谢您,”德·拉罗舍尔伯爵笑盈盈地从店员手里接过包好的玻璃镇纸,“他可是我们全家的小宝贝。”
“我觉得我下午给您写信是犯了个大错。”当他们重新走出商店时,吕西安咬牙切齿地说。
与他完全相反,德·拉罗舍尔伯爵心情大好,吕西安甚至怀疑这家伙若不是之前几十年一板一眼惯了,此刻恐怕要在人行道上吹起口哨来了,“您肚子饿了吧?我们去哪里吃晚饭?”
“我本来打算去布雷盖饭店,”吕西安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装束,又看了看伯爵,“但我觉得他们恐怕不会让我们进去。”
“而且即便进去了,我们也可能遇到熟人。”伯爵补充道,“若是另一位议员看到您打扮成中学生……”
“那就说定了,我们不去那里。”吕西安斩钉截铁地说。
他们最后去了勒佩尔蒂埃街的一家咖啡馆,咖啡馆里挤满了人,此时雨已经停了下来,咖啡馆重新将桌椅摆在了室外,一排排桌椅甚至延伸到人行道上。客人们就坐在这些小圆桌旁,在刺眼的灯光下吃喝,而不远处的下水道口正向外冒出令人一言难尽的味道。
侍者带着他们来到了这样的一张桌子旁边,吕西安有些嫌弃地看了一眼椅子上未干的水渍,周围的臭味和劣质香水的味道让他想打喷嚏,滚滚的车轮声也吵得他有些头疼,“有没有清净些的地方?”
侍者打量了一下这两个人的穿着,“我们有包间,但是要贵一些。”
吕西安突然有了个主意,他撒娇似地拉住伯爵的袖子,“哥哥,我还没在包厢里吃过饭呢。”他向德·拉罗舍尔伯爵做作地眨了眨眼睛。
德·拉罗舍尔伯爵用力地干咳了好几下,“那给我们开一间包厢吧。”他掏出一张五法郎的纸币,塞给了侍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