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高考出成绩的日子越近,天气越炎热。
不像其他等分数的考生,能呆在屋里吹空调吃西瓜、心大的甚至出去旅游了,周从嘉的暑假可一点儿没闲。
为大学攒学费和生活费,他跑村里唯一的厂子打工。早出晚归做满14个小时,偶尔得值夜班,一星期最多只能放假半天。
流水线工作和重体力劳动都是极其枯燥无味的,工人们休息时基本靠烟酒缓解疲劳与伤痛。
由于宋雅兰支气管不好,周从嘉从不吸烟,也制止周永贵在家吸;家里没闲钱,除了乡里吃席,周从嘉平日亦没有酗酒的爱好。烟酒不沾的他,一有空儿就翻那几本在县城书店买回的书,美其名曰劳逸结合。
期间有几个工友撺掇着拿到工钱一起进城嫖娼,周从嘉都以成绩出来再想那事儿为由拒绝了。晚上吃饭时,一个老光棍儿还嘲笑他:“个生瓜蛋子,嫩着咧,哪晓得女人的好处,待你钻一次洞,那滋味,包管你钻了还想钻。”
一圈人哄堂大笑,周从嘉面色如常继续扒饭,心里盘算的却是这里伙食尽弄些便宜蔬菜,肉没几块儿,全靠重油重盐拌着碳水化合物填肚子,难怪主食和白水似的汤无限量供应,陈佳辰她爹可真会做生意。
想起陈家京城的大房子、陈佳辰的吃穿用度和嚣张跋扈,周从嘉突然就体会到了杨白劳是怎么看黄世仁的。
凭良心说,陈佳辰待自己不薄,为他争取了实际的利益不说,连身子都让人里里外外玩儿了个遍。自己如果知恩图报,是不该对她有什么负面情绪的。
然而系统性的剥削是存在的,陈中军的原罪她可脱不了干系,天然的对立使自己无法视陈佳辰为“同类”,更产生不了共情,甚至对她的一些行为做派内心是鄙夷的。
现在想想,自己当初给陈佳辰定位成“冬妮娅”为时过早。她对劳苦大众的真实态度决定了自己将来是否会像保尔一样把“酸臭”的形容抛给她,如果他们还会见面的话。
当然全怪陈佳辰一个人倒也大可不必,周从嘉很清楚社会运行背后的规律。但自从被陈佳辰“用完即丢”,打破了他对富家小姐的某种幻想,好不容易滋生的暧昧与情谊转变成了男人对女人的,贫民对权贵的一种不可名状但尚可控制住的暴戾。
这颗“打土豪分田地”的种子算是在心底种下了。若干年后,在周从嘉政治上还不是很成熟的阶段,他主政的城市没把权力装进笼子,倒把资本整的嗷嗷叫,也算是出了年少时的一口恶气。
“哎对了,小周啊,你爹那边有消息没。”见周从嘉端着碗发呆,斜对面一位中年男子冲他喊着:“我弟跟你爹那天一起被提溜走的,这都快一个月了,怎么还没放出来啊。”
周从嘉放下筷子,回答道:“强叔,我从县城回来那天早上去过看守所了,门都没给进,什么也问不出。”
“他妈的,这帮鳖孙,人给关哪儿了屁都不放一个。我弟那俩娃可怎么活哦!妈跑了爹进去了,女娃说去大城市打工了,谁晓得是不是去卖逼;男娃考的也不咋地,天天搁屋里哭鼻子,个没出息的怂包……”
强叔骂骂咧咧,周从嘉记起他侄子就是寻亲仪式那天差点哭晕厥过去的男孩,原来是同一届的考生啊。
当初解救拐卖妇女那事儿闹得沸沸扬扬,除了老弱病残,整个村连孕妇也跑去围观,现在一桌吃饭的人都是知道具体情况的。
强叔旁边的另一位中年男子提醒道:“小周啊,可莫是把人弄监狱里去咯,你找错地儿了?”
周从嘉愣了一下,审都没审就投监狱了?
“这俩不在一块儿?”强叔挠挠头。
“咋个可能在一块儿嘛。监狱是监狱,看守所是看守所。”
“那肯定还是呆看守所好点,监狱那是坐牢吧,听说牢头儿都凶得很!”
“谁让你犯事儿呢?挨打不是活该吗?”
“小周他爹也没犯事儿啊,女的又不是他爹买的,他爷爷奶奶早死了,这笔帐应该算他们头上。”
“但他爹用了啊,娃都给弄出来咯。拐这么漂亮个女的,还给人搞疯求了。”
……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丝毫不觉得拐卖妇女是个多严重的事儿,就算严重那也是上一辈人作的孽,怎么报应到这一辈人头上了。人都还回去了还想怎样,把壮劳力抓走,谁来种地谁来养孩子。
“真去监狱还好喽,看守所才不是人呆的地方。”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角落,听一个曾经的社会闲散人士显摆。
“这俩地方我都呆过,晚上睡觉要开着灯的。看守所是大通铺,挤得要死只能侧着,屋里就一小天窗,臭烘烘的,监狱就敞亮些;牢里还能吃块儿肉,看守所全尼玛是水煮菜,死抠门儿;看守所里天天打架,老子上回进去腿瘸了,就为个牙刷被人揍半死,监狱管的严都老实着咧。最要紧的是,监狱那都是判了的,好好坐牢等放出来就行了,呆看守所没个准信儿,不晓得啥时候能出来,心焦得很,难熬。”
周永贵被带走的时候也瘸着腿,周从嘉越听越觉得不妙。其他人没进过看守所,也没坐过牢,听得也是一愣一愣的。
“那这不是把人往死里整哟,庄稼人命贱,死了也没个全尸。我就这一个弟弟,以后怎么给底下的祖宗交代啊!”强叔哭天喊地。
“强子,别急撒。实在不行去闹他一闹,咱们人多,不怕。”
“就是,兄弟一场,豁出去了。”
“把眼泪擦干,咱一起去会一会县太爷,看他是个骡子是个马。”
“你们去可别拉上我,我上有老下有小,进去了家里可就塌天了。”
“哎,你个脓包,你不去就不去呗,咒兄弟们是个什么意思?”
“我也不去,在厂里做工还有钱拿,还能玩儿娘们。抓进去票子和奶子都没了。”
“嘿,你小子也胆儿小,没出息,就想着那玩意,不讲义气。”
“你不懂,城里几个洗头妹,那活儿是真好,下次带你去。”
“真的?有多好?”
“吹拉弹唱,你试了就知道。”
“哎哎哎,喊他不喊我,不够意思啊!”
“都去都去,一个店不够,咱多换几家嘛”
“先信你小子一回,回头日得不爽了,找你退钱。”
“嘿,那我先替你试试,哪个紧哪个让给你。”
“我他妈才不跟你共用一个洞,恶心。”
“别介,好看的小妹就那么几个,你还嫌弃上了。”
“那咱啥时候去?”
“周日晚上呗。”
“行,走起!”
“小周呢,一起?带你见见世面。”
眼见着话题从兄弟义气跳到了集体嫖宿,连强叔都含着眼泪报了名,周从嘉只觉得无奈。他摆了摆手,又拿等成绩出来的说辞拒绝了本次邀约。
周从嘉不是没想过跑去闹事,拉个横幅,越级上访,在政府门前撒泼打滚……但冷静下来,他意识到怒匹夫之勇、书生意气对解决问题一点帮助都没有。
刁民与狗官,就像鸡生蛋还是蛋生鸡,很难说清楚谁成就了谁。周从嘉心里明白,在这穷山恶水的“灵秀之地”做了刁民,多的是狗官来治他。
自己年轻力壮扛得住,老父亲在里面经得起几顿打。他已经算是没妈的孩子了,爹再有个三长两短,人生就真的没有归处了。
一场闹剧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周从嘉寻思着找村支书打听一下。
村支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