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池也期待地看向董玘。谁知,董状元在酒壮英雄胆之下,又直言道:“臣以为当秉公执法,严正法纪!”
这八个字端得是铿锵有力,可说了等于没说。地主阶级是皇权的基石,而侵占土地是地主刻在骨子里的本能,甚至可以说大明朝就没有遵纪守法的地主。你直接让皇帝去秉公执法,不是等于明火执仗刨王朝的地基吗?轻则是群起而攻,迫使皇帝妥协,重则就是金銮殿直接换人了。
朱厚照脸上的笑意也是一僵,他再拍了拍董玘,鼓励道:“还是得出个章程来,爱卿不妨细思。”
他又看向了榜眼顾鼎臣。顾鼎臣是商户,还是其父与婢女所生,说来,他的身世与月池相似。其母备受大妇虐待,日日遍体鳞伤,蓬头垢面。而顾鼎臣本人也被遗弃在外,被好心磨坊主收养,若不是他科举高中,只怕迄今不知身世。他长到三十二岁,还未曾见过生母一面。这样的家庭长出的孩子,自小就学会了谨慎、小心、八面玲珑。他不敢像董玘那般直抒胸臆,更不能任由这个在皇帝面前表现的机会白白溜走,再三思索下,他选择了一个非常安全的话题,那就是马政。
顾鼎臣答道:“臣以为军马日渐匮乏也是一大原因,百姓养马,到底非长久之策,盖因中原之地,本就不适合养马,臣以为不妨大力推动茶马互市,甚至可以开辟新的交易之物,蕃邦素来穷困,我□□之好物,他们只怕样样都需。”
月池挑挑眉,这倒不失为好办法,只是茶马贸易因何衰退,她还没搞清楚,还需要细细查探。
朱厚照显然也将顾鼎臣的话听了进去,不仅赐酒,还赐他簪花。顾鼎臣双手颤抖接过那朵金带围簪到头上,脸上的自豪满足之色,是压都压不住。月池心下发笑,在朱厚照这里,穷才是使他进步的根源,为了省点赏赐的费用,居然连“四相簪花”的典故都用起来了。
这是《梦溪笔谈》里的一个故事,说得是北宋时,韩琦任扬州太守时,衙门的花园里,一株名唤“金带围”的芍药开了四朵花。此花花瓣上下皆红,只有中间一圈黄,故此得名。韩琦因此邀请了王珪、王安石、陈升之一同聚会,宴上他们也一人簪了一朵花。如故事自此而止,不过是一段寻常文人雅事,可奇得是,此后数十年中,这四人竟然相继做了宰相,这就为故事蒙上了灵奥色彩,因而也流传至今了。
因为这个故事,这小小一朵芍药花,不仅象征着恩赐,更代表帝王的期许。翰林院编修谢丕和其他庶吉士的目光更加炙烈。还不等朱厚照的目光完全移过去,谢丕就开始侃侃而谈,只是,他一开口,便惊动四座,足以证明在现在的官员班子和皇帝的脑回路,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臣以为,军队之弊政,莫甚于内臣典兵。如今的九边镇守,依仗权势,横行无忌,残害军民,理应严惩。”
这阁老的儿子果然比知县的儿子要多几分胆色,一上来就往肺管子捅。朱厚照顷刻色变,但他这些年到底长进了些,默念了几句大局为重后,就打算来几句场面话准备敷衍过去。可谢丕看起来却不愿意就坡下驴,他直接跪下道:“万岁,九边镇守太监贪污军饷,私役军士,空耗俸禄,有功则冒领功劳,有过则推卸责任,为祸之深,不可姑息,还望万岁从严处置,以正国法!”
长出角来反惧狼
可看他斥得这群混账节节败退的样子,真是过瘾啊。
月池见他说得头头是道, 忽忆起谢迁的弟弟谢迪乃是兵部主事。这些内情,想必是其叔常说,他也铭刻于心, 是以趁此机会, 直抒胸臆。
朱厚照此刻已有些不耐了,更糟糕的是, 还有人跟着跪。董玘也跟着扑通一声跪下,跟着的还有崔铣、严嵩、湛若水、穆孔晖等人,一共三十一个庶吉士,一眨眼跪了差不多一半。这些都是经过殿试和传胪大典,见过大场面的人, 个个口齿清晰,声音洪亮。
“万岁, 中官为祸由来已久,万岁如要重振军威,不可不对其严加整治。”
“监军之责,有巡抚即可,何须中官来画蛇添足,徒增事端?”
“万岁,鞑靼劫掠之事将将过去不久, 九边镇守太监形同虚设,除徒费米粮外, 并无他益啊。”
“万岁,臣以为……”
十几个人此起彼伏地在朱厚照耳边叨叨他厌恶的内容,这和听到十几只蚊子嗡嗡没有什么两样, 加上还有马永成在一旁煽风点火, 局面更加不可收拾。月池暗自摇头, 环顾周围还坚持站着的人,却失望地发现,他们中的许多人并不是自有主张,而是心生畏惧,不愿直犯龙颜。在他们内心,说不定也是赞同废除九边镇守制度,只是不敢直说而已。
文官集团和宦官集团之间的梁子早已一代代延续下来,这使得许多聪明的读书人,被怨怼蒙住了眼睛,根本看不清事情的关键所在。军力的衰败,又岂只是宦官的过失,或者,他们根本只是为拿到兵权,所以咬着宦官死死不放。可若让朱厚照将兵权拱手让给文官集团,除非他的脑子出了毛病。她渐渐也想透了,真要想废除九边镇守,就必须另选一个皇权的代理人,扎根在边疆,可现在明显没有合适的人选,也只能凑合着用太监了。
月池在瞥见朱厚照紧皱的眉头时,就知他已到了爆发的边缘了。她正欲开口之际,却因马永成的动作改变了主意,既然要卖人情,就索性卖个大的。救命之恩,可比一时援手,要宝贵得多。她现在可还是个光杆司令呢。
马永成颤颤巍巍开口道:“诸位庶吉士,以下犯上,可是死罪。”
其下不知是谁来了一句:“文死谏,武死战。即便万岁欲立毙臣等于笞杖之下,我等也要直言相告。”
马永成又道:“难不成你们还想以死相逼不成?”
谢丕道:“我等冒犯天威,非是有不敬之心。只是圣上既然垂询,臣等自当如实禀奏,不敢有一句虚言。还望万岁听臣一言,勿要铸下大错,才悔之晚矣。”
这高高在上的口气,好像全天下就他们几个聪明人,朕就是个傻子,只会被几个太监的花言巧语蒙蔽。朱厚照深吸一口气:“朕最悔之事,莫过于礼待你们这些蠢材,还纵容你们胡言乱语至此。来人,拖下去,让他们都滚出翰林院。不,滚出京城。”
这下所有人都面无人色,这些初入官场的年轻人,满肚子书生意气,挥斥方遒,又被朱厚照刻意摆出的和善面具迷惑,完全忘了,这可是个掌握生杀大权的天王老子。
这下,站着的人也立不住了,开始纷纷求情。朱厚照看到他们没有出息的样子,就心疼自己为安排这一场秋游所耗的时间金钱,还不如去多造两杆枪呢,至少还能杀几个敌人,听个响。他愈发不耐:“再有求情者,一并治罪。”
锦衣卫大步流星地进来,像拎小鸡似得把或视死如归,或畏惧惶恐的庶吉士们拖起来。谢丕脑海中一片空白,十年寒窗苦读,就这么结束了?他心中隐隐有些后悔,可立刻又被打压下去,他做得是对的,他说得都是实话,他为道义牺牲,即便是死,也是死得其所,既然如此,又有何憾?
穆孔晖则下意识看向李越,他从头到尾都一言不发。可叹他还以为他是个正直之人……他心思刚刚一转,就听李越起身拱手一礼道:“万岁且慢,请听臣一言。”
朱厚照并不想卖月池这个面子,他道:“如有求情者,一并治罪,你刚刚没听见吗?”
月池碰了个钉子,却并不丧气,她道:“可臣并不是来求情的。臣是觉得,万岁就这般惩罚,还是过轻了些。”
顾鼎臣不敢置信地看着月池,他是不是疯了,这是要与所有清流为敌吗?
朱厚照却哦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