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丫低头一瞧,碟子中是一碟花生米,白瓷杯里是白水。小孩子心里藏不住事,她磕磕巴巴问道:“李父母,您的铜板呢?”
月池失笑:“都花出去了。”
花了?三丫不解道:“您是买田了?”
月池摇摇头:“不是。”
“那您是买新宅子了?”三丫歪着头又问, 她觉得自己找到了答案,“您马上就要搬家了是不是, 我爹说了,哪有老爷一直住在庙里的,您的新家在哪儿呀……”
眼见小姑娘叽叽喳喳个没完, 月池忙打断她道:“别说我了, 说说你们家。你的小妹妹, 还好吗?”
三丫一愣,她道:“好,自有叔伯被抓了后,爹再不敢再把妹妹丢进河里了。他们把不想要的女娃都送到了一个院子里,那院子叫、叫……”
月池接口道:“育婴堂。”
“对对对,就是育婴堂。”三丫挠挠头,“我不认识字……记不住。那里面好多小娃娃,都是在哭。我悄悄看了,都是妹妹!”
月池淡淡道:“舍得溺毙男婴的,毕竟是少数。”
三丫道:“对,我爹说了,女娃是赔钱货,生多了没用,就只有丢进河里。”
三丫话音一落,就听李父母道:“别听他们瞎说。你……”
月池对着三丫懵懂的脸,半晌方道:“你得爱惜自己。别人都看不起你,都嫌弃你,你再不珍惜自己,就只能像小黑一样了。你想像小黑一样没命,被埋在黑漆漆的地里吗?”小黑是指母猫所生的那只小猫崽,因为太过瘦弱,出生不久就去了。
三丫慌乱地摇摇头,月池摸了摸她的头:“这就对了。我给你准备了一架织机。等你想学手艺了,就可以持我的手信去育婴堂找师傅了。”
三丫惊喜地睁大眼,此世妇女谋生靠得多是织布的手艺,会织一手布,不仅能解决自家的穿戴,还能换铜板。她想跳下来凳子磕头,却被月池拦住了。
月池道:“不必客气。把猫儿都带回去吧。最近要锁好门,不要乱跑,知道吗?”
都带回去……三丫愕然抬头,月池缓缓道:“它们都长大了,都能去抓老鼠了。我已经有马陪了,就把它们都还给你吧。”
母猫是愿意跟着三丫去的,可小猫们却与她不甚熟悉,它们在院子里乱窜,不肯离开。最后还是秦竺、柏芳等人合力,才将这三只小崽子逮住,塞进了篮子里。三丫木木呆呆地拎着篮子,小猫在篮子里叫得一声比一声凄凉。她虽然不解何事,但也能察觉到气氛的变化。她刚刚走到院门口时,就噔噔蹬地跑回来,她气喘吁吁地立在月池面前:“李父母,我以后还能来看您吗?”
月池笑道:“当然。”
三丫一下就笑开了,她又道:“谢谢您给我织机……那以后,等我学会了织布,一定给您送一身簇新的衣裳!”
月池莞尔,她有心回绝,到底不忍拂了小姑娘的心意,她笑道:“我等着三丫的新衣裳。”
三丫喜笑颜开,蹦蹦跳跳地走了。她走了之后,院中又重归寂静,月池又开始发呆。时春去练雇兵了,刘瑾去组织民兵了,葛太医在协助调配梨花枪中的毒药和金疮药,锦衣卫们大多在四处打探鞑靼方的消息,只有她是无事可做。
监察御史曹闵刚到宣府,所有人就要借机停了她一切的职权,还要遣散雇军。幸好,曹闵是她在都察院中的同僚,又是个清正的明白人,并没有赶尽杀绝,只是让她在东岳庙中候旨,雇军、军马、军械到底保留了下来。她抓住这最后的机会,严惩溺毙女婴的父母,散尽家财建起育婴堂,收容被遗弃的婴孩。到最后,钱花光了,她也只能枯坐了,毕竟她可是连书都卖掉了,一本不留。她正昏昏欲睡间,忽听到嗒嗒的马蹄声。
她惊诧不已,刚刚睁开眼,就见秦竺牵着一匹黑马立在庭院中。月池问道:“这是作甚?”
秦竺亦是不解:“不是您说,想要马来陪……”
月池一时无语,哄小孩子的话,竟然被当了真。秦竺也知自己是关心则乱,一时犯了傻。他想把马牵走,马却不乐意了。这匹马在这些日子里,顿顿有黑豆,到底贴上了些膘,也认识了时时来喂它,给它牧草和黑豆的人。它一见到月池,再不复当时的畏惧冷漠,打了个响鼻,撒着欢就要奔过来。秦竺一时都有些拉不住。月池失笑,她忙道:“快站住。听话。”
月池原本只想摸摸它,可看它尾巴直摇,不停往她怀里蹭的模样,一时就想起了大福。她暗叹了一声,要了刷子和水,竟是要替马洗澡。秦竺吃了一惊,他只是想替李御史解闷,可不是让他如此劳累的。他道:“御史,您是千金贵体,这是马夫干得活……”
月池道:“马夫至少还是良民,我已是待罪之身,本就不如马夫。”
秦竺跟了她这些日子,何尝不知她的脾气。他不敢再拦,只得从命。月池拿着刷子,把这匹马从头到脚,都断断续续刷了一遍。马儿也不嫌弃她动作慢,就乖乖地立着,被这么一拾掇,竟有了些精神奕奕之感。月池摩挲着它身上纵横交错的伤疤,不住地夸赞它:“真是一匹好马啊。你们可比人好多了。”
秦竺在一旁欲言又止,月池见他仿佛便秘的神色,不由扬了扬眉道:“我又没说你。你们虽是碍于皇命,可做事却也尽心。”
秦竺一愣,他不敢置信道:“您都知道?御史,即便是万岁不下密旨,我等也会为您好生办事。人心都是肉长得啊,您对我们委实是亲厚……”
月池翘了翘嘴角:“我不过是按劳分配,论功行赏罢了,是你们其他上司太不是个东西,才把我显了出来。”
秦竺苦笑道:“可这年头,不是东西的上司才是多数。这世上,唯有万岁和您,算得上宽厚悯下。”
朱厚照宽厚悯下?月池没有答话,秦竺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完成圣上嘱托的机会,只得硬着头皮往下说:“万岁对您,就委实不薄。”
月池霍然看向他,她的目光如电,逼得秦竺低下头去。月池丢下刷子,进屋去沐浴更衣。秦竺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在外头乱窜。待到用饭时,他还在继续劝说:“即便到了今日这个地步,万岁还是在尽力保住您。监察御史曹闵为人方正,不会为难您。只要您在宣府之战中保全自己,圣上就有法子保住您的性命。届时您再去积累功勋,为民请命,步步高升是指日可待,这样看来,您的前路依旧光明灿烂,又何必要往窄处走。您、您就一点儿不顾及金兰之契吗?万岁说,即便有一百步的距离,他已经竭尽全力,走了九十九步了,您就连一步都不愿跨吗?”
月池放下了筷子,碗筷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她的心情很是烦闷,她疑心自己就算到了阴曹地府都不得安宁。她太明白朱厚照的想法了,他自小什么都有,于是什么都想要。作为皇帝时,他不愿意在权力上让步,作为人时,他又不愿意接受任何情感上的挫折。
他在短暂的挣扎后,就开始想二者得兼。而他的身份,他的脑子,又让他比平常人多太多的筹码。只要他想,他就能有无数的游戏币,可以一次一次在抓娃娃机里夹玩偶,直到夹上来为止。
可他没有想过,那个玩偶被铁钳夹住身体,被往外拖时,又是什么感受。她或许一辈子都无法打破这个抓娃娃机,但她可以选择不被夹上去,她可以选择以另一种方式离开这儿。至高无上的天子可以毫不费劲折断“会思想的芦苇”【1】,可他永远也得不到它。他也察觉到了这点,所以指使秦竺来打感情牌。最可笑的是,他自己都没有把情感放在第一位,又凭什么希冀她会因那一点微末的情分而违背原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