灭火焰。他嚷道:“你把我妻儿怎么了!你把他们怎么了!”
月池道:“能怎么着,一家人自是要团聚的。”
杨玉只觉一股寒意自脚底窜起,涌上心头。女子的叫嚷声,孩子的啼哭声越发歇斯底里。可他却顾不得太多,火越烧越大了。他起先一动不动,现下却开始拼命灭火。
他终于冲到了铁栅栏前,栅栏触手滚烫,他却再也顾不得,使尽全力摇晃着,可却是徒劳无功。背后是大火,耳畔是啼哭,直到此时,杨玉才意识到,她是真的敢,真的敢!
他胸口血气翻腾,满心的屈辱、悲哀和痛苦。他扑通一声跪下,自己给了自己两记耳光:“是我嘴臭,出言无状,还请李侍郎大人有大量,饶我一家老小的性命吧!”
月池见状,这才叫人来灭火。几桶水泼进来,瞬间将人淋成了落汤鸡。
月池见他的模样,又是一哂。她悠悠开口道:“有一男子,家遭邪祟,为剑仙所救。剑仙道术惊人,他因此心生钦慕,一心想随高人学道,做一侠士。可任凭他如何立誓保证,剑仙却始终没有开口应允,反而飘然而去。岂料,当天晚上,他们家又有歹徒上门。他听见外头传来父母的呼救声,急欲拔剑营救。可他的妻子却抱着他的腿恳求道:‘双拳难敌四手。你出去也是无用,还不如留在这里,捡回一条命。你就算不顾念我,也该顾念我们的孩儿吧。’这男子面对妻子的哀求,终于还是没有出去。他就这么焦灼着,听着外头的哭喊声枯坐了大半夜,居然还睡着了。而等他醒来时,妻子正好端端地躺在他身边,他急急忙忙冲出去,父母家人居然也都安然无恙,全家人原来连歹徒的影子都没见过。他大惊失色,浑浑噩噩地回到自己的房间,空中晃晃悠悠飘下一道白绫,上面只写了一句话。你们猜,写得是什么?【1】”
刘公公凉凉地开口:“怕不是写得——‘就这点儿胆色,也敢逞英雄?’”
杨玉面色如土,再也不复方才的神气。月池抚掌大笑:“不愧是你,就是损!”
她抬脚就要离开,杨玉忙又叫住她:“李侍郎,请问我的妻儿……”
月池回眸一笑:“你的妻儿,不是好好在女监呆着吗。”
杨玉一窒:“那刚刚……”
月池道:“京中有善口技者,你没去天桥底下见卖艺的吗?”
杨玉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月池离开密牢后就召来狱典,命他把所有涉案之人关到附近的牢房。
狱典一脸茫然:“回侍郎老爷的话,小的愚昧,这人关到一处,不就要串供了吗?”
月池不由莞尔:“那你们是怎么想把刘瑾和杨玉关到门对门呢?”
狱典哑口无言,只能唯唯而已。
月池交代完毕,正欲离开,忽然觉背后有视线投来。她猛然转过身。空荡荡的牢房中,风声呼啸而过。一个人都没有……
她打量完一周后,又才离开。角落处阴影中,朱厚照双手抱肩,一言不发。
花枝正好人先老
探索出一条抑恶扬善的长远道路,却需要比死还大的勇气。
月池这一厢的成果显著。而杨廷和那方却是举步维艰。当他在内阁中说出自己的想法时, 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激烈反对。
白发苍苍、性格刚直的刘健,几乎是拍案而起:“东厂竖宦,干涉朝政, 锦衣卫跋扈, 鱼肉百姓。如今,他们更是犯下了滔天大罪!你身为元辅, 不思如何为国除奸,反来劝我们再退一步。”
他说到此处连连冷笑:“只诛罪魁,你还能说是为了安定政局,连东厂和锦衣卫都要悉数放过,你这又是为了什么?”
这是在直指杨廷和有谄媚之心了。这样的反应, 早在杨廷和的意料之中。他长叹一声道:“希贤公老当益壮,侠风义骨, 嫉恶如仇,令我敬佩不已。可您莫忘了,朝廷命官与江湖义侠终有不同。”
刘健一愣,只听他说道:“义侠满腔热血,杀人如砍瓜切菜,不计后果,亦不想将来。可您是内阁次辅, 武英殿大学士,右柱国!您不能为一时痛快, 而置朝局于不顾。如因做得太激引起变故,该如何收场,您有想过吗?”
在这间小小的值房中, 不知出了多少秉国大策, 可到此时却是寂寂无声。杨廷和面上亦有丧气之色, 可他仍在苦劝:“希贤公,非是杨某贪生怕死,而是威行如秋,红衰翠减,仁行如春,万物滋荣。我等为辅臣,更不可不慎啊。”
他说得十分恳切,他的意思虽未明说,但众人也都能明白。在他们这些大臣眼中,东厂、锦衣卫都是奸臣贼子,可在皇上眼中那些却都是他的左膀右臂。他们要借故连根拔起,皇上岂会舒服。杨廷和是想让出这一份利,拉拢更多的盟友,来助他们先以肃清外朝为要。王鳌心中微有动容。然而,刘健与谢迁对视了一眼,心智仍是坚如磐石。
刘健缓缓地合上眼,过去的时光如走马灯一样,在他面前闪烁而过。下定决心清查军屯的他,被群小构陷在深夜崩溃的他,在金殿之上颤颤巍巍决定辞官归隐的他,接到皇上大获全胜捷报欣喜若狂的他,得知宁王之乱平定之后心头大定的他,看到贪官冗员遭裁去之后老怀颇慰的他……由希望到绝望,再到枯枝之中萌生一点点新绿。
他突然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老夫常思当今远不如先帝仁厚……”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惊,谢迁道:“你这……慎言!”
刘健笑着摇头:“我已是大半截身子入土之人。年少时也不是不为功名利禄,家族兴衰动摇,可到了此时,早已心无旁骛、再无挂碍了。我常常思念先帝,可却不得不承认,如仍在孝宗爷陛下,我恐怕至死,都等不到惩治贵戚,平定鞑靼的盛况。”
谢迁一怔,他道:“先帝仁厚,当今果毅,弘治先要正德,正德方能弘治。”
他以年号喻两主,一语双关,精妙至极。在座之人都齐齐叫好,一扫适才焦灼的氛围。
刘健的胡须抖动,他又看向杨廷和:“我明白介夫的顾虑所在。可你的作为,只配做守成之君的臣子,而当不得中兴之主的股肱。”
这样的话不可谓不重,可杨廷和却并未变色,而仍是静静地看着他。
刘健道:“这朝野上下,宫内宫外,无一日不在内耗。君臣博弈,文武相争,臣子相斗,都在这庙堂之上你方唱罢我登场。你们看看这满朝的官员,对之前的鞑靼危局一片茫然,对此时的民间起义视而不见。只有当危在旦夕之际,他们才会被逼得做出一些改变。勋贵迭代,军队整顿、淘汰冗员、削弱宗藩等等新政举措能行之于天下,不是因我等有翻天覆地之能,而是因我们的对手亦知趋利避害,明白不能竭泽而渔、杀鸡取卵,所以他们愿意暂时让步。可一旦局势缓和,刀不再架在脖颈之上后,他们就又故态复萌,将一切政事皆系苟安目前【1】。是以,到了此时,我等想要更进一步,变得难于登天。朝廷既无戮力同心之向,便又重归明争暗斗之困局。那么多人,都在扯后腿,含章深受皇恩,亦不是万众之敌……我们不论想做什么,都不会有大的作为……这叫老夫如何甘心?”
他高高地昂起头,一个须发皆白,面满皱纹的老者,眼中却跳动着比烈焰还要明亮的光芒:“我已然八十六岁了,多少年的寒窗苦读,多少日的殚精竭虑,我们这么多人,熬了那么多年,牺牲了那么多人命,终于走到了这一步,我们走得比自己的先辈都远,这时你却叫我倒回去,再和那些蝇营狗苟之辈妥协,再去走下坡路。我不甘心,我至死也不能甘心!”
这一番剖白,铿锵有力,如金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