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在他身边的,除了严厉的师傅们,就只有乳娘和太监们,后来乳娘也没了,他身边就只剩太监了。他们竭尽全力地讨他欢心,他要星星,他们就摘星星,他要月亮,他们就去摘月亮。他们不会拒绝,不会反驳,只会永远地笑着,陪伴在他身边。
可后来,他长大了,他的世界不在囿于宫闱,纵使太监们费尽心机,也拿不到他想要的东西,而他也渐渐,看到了他们那张笑脸下丑陋的一面。他开始防备他们,警惕他们,变本加厉地利用他们。他知道,他们没有反抗的能力,他们的荣辱,系于他的喜怒之间。可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回顾往事,发觉他们仍有一点初心未变时,即便是他,也不由生出几分感伤。
月池到了这时,就明白自己已失了先机了。不仅是她会半真半假地使用感情,刘瑾也会。无怨无悔地付出,只盼你能获得寻常人的幸福,这换做是她,都会为之动容,何况真正和他们朝夕相处的朱厚照。一切都按照她的剧本走,弱化君臣之别,弱化权柄之争,将秉国之均化作家长里短,可没想到,她能是家人,人家也能是。
真不愧是刘瑾啊。她摩挲着白瓷碗,烫得热热的烧酒,在其中晶莹剔透,散发着玫瑰的香气。她就这么看着,杨玉从茫然失措,到恍然大悟,再到迎头赶上。不过他的性格,让他的表演力度,大不如刘瑾,到头来也只能说一句:“要是姑母也能在这儿,该有多好。”
紧张的气氛,这下消弭于无形。她起先敲山震虎的主意,化为了泡影。他们几个人同桌用餐,居然还有几分温馨热闹之感。由刘瑾起头,竞相向月池敬酒,端得是感激涕零,好像害他们入狱的不是她一样。
刘瑾满眼欢欣:“您的气色,瞧着也好多了。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啊!”
他还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月池抿嘴一乐:“这还要多谢你。”
刘瑾一愣,他的头皮有些发麻:“这是哪儿的话。”
月池瞥了朱厚照一眼:“要不是你做得大媒,我们哪有今日。说来,你这媒人当居上席才是。”
果然秋后算账来了,刘瑾早有应对之方,他道:“有道是,姻联月下之赤绳,事类沟中之红叶。这都是前生注定的缘分,迟早的事,老奴又怎么敢居功呢。再说了,您如今难道还心有不虞?”
通俗来讲,你们俩这样子,迟早都要搞在一起,我不过就是推了一把,这也能怪我。而且,都当着他的面,你还敢说不高兴。
他的眼中精光一闪而过,朱厚照的目光已然移了过来。杨玉亦幸灾乐祸地看着她,到了这会儿,他也没有适才的忐忑了。在极度的茫然和忐忑下,他竟然有了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感觉,反正都烂成这样,与其战战兢兢,还不如看刘瑾和李越打擂台。他们俩中只要有一个倒霉,就足以快慰平生。
月池放下酒盏,似笑非笑道:“阴阳调和,自是比独阳孤阴时要快活多了。”
她今日着齐胸襦裙,红裙明艳无匹,妒杀石榴花,青罗帔缠绕在她雪白的手臂上。要是她静立不动,谁看了都会赞她是个娴静的美人。可只要她动起来,眼波流转,言语之间,骨子里的风流肆意,便是挡都挡不住,美丽之中更有英气豪态,叫人不敢逼视。
刘瑾的这个问题,她要是说不高兴,那么又会与皇爷生隙,她要是说高兴,又难免叫人低看,所以人家干脆另辟蹊径。任谁都想不到,都到了这会儿,人家还是这么敢说。
朱厚照一口酒噎住,呛得上气不接下气。他不敢置信地看着她。杨玉和张允的下巴都要落在地上。张文冕别过头去,不敢再看皇爷涨得通红的脸。这么多天了,肯定睡了,他们还以为“睡服”能带来“说服”,可如今看来,还指不定是谁睡服了谁呢……
月池顺手拍了拍朱厚照的背,她道:“阴阳平衡,不仅是人伦之理,更是天地大道。老刘你虽无福消受,可总该明白其中的道理吧。”
这等于是指着和尚骂秃驴了。刘瑾讪讪地看起着她,月池道:“可惜的是,你只知道,如何叫你的主子百病全消,却不知道怎么让这大明的天下,沉疴得愈、生机勃发。”
这才是到了戏肉。刘瑾斟酌着道:“不是人人都如您这般,通晓上医医国之道。”
月池笑着摇头:“何必过谦,我看你懂得很。‘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静极复动。一动一静,互为其根。分阴分阳,两仪立焉。’如今早已到了静极需动之时,可究竟如何动,总归逃不开平衡二字。阳盛阴衰,那便损阳补阴,如是阴盛阳衰,那便损阴补阳。在背后损人,不正是你的强项吗?”
眼看刘瑾不知该如何应对,张文冕便打算分散火力。谁知,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就感觉自己的袖子被大力一扯。张文冕一惊,他急忙住了嘴,只敢用余光四处打量。半晌后,皇爷竟道:“他到底年纪大了,你慢慢与他分说就是了。”
杨玉恶心得隔夜饭都要吐出来了,其他人看不见,他可是看得真真的。刘瑾刚才就这么睁着水汪汪的眼,直勾勾地望着皇爷,没想到啊,这居然也行!
月池很明白他的意思,他愿意把狗借给她,可没打算叫他们一辈子听她使唤,更不想他们忘却了旧主。
她失笑:“您是习武之人,该知晓绝伦的武技,离不开身体每个部位的配合。在之前,您动如脱兔,肆意挥洒,却仍没引起大乱,原因何在?您的底盘已经极稳了。”
朱厚照颇有自得之意:“军心已定。”
月池颌首:“士卒饱受压榨,缺乏上升之途。而您厚待三军,广纳豪杰,对他们来说,恩同再造,他们当然愿意为您卖命,上层的动摇牵动的风浪只是一时的,只要您握紧下层之心,就永远不会动摇根基。”
他道:“你先行遴选,又设治农体系,对庶民而言,何尝不是施恩呢?”
月池道:“官场的事,要比绿营里要乱得多。阴阳之间,并非是泾渭分明,而是混杂一处。阴可化阳,阳可化阴,我们高居庙堂,谁又能看清底下的风雨呢。人要是缺胳膊断腿,还能撑着拐棍,走在正道上,可要是眼斜耳偏,就注定要走歪路,摔跟头了。”
月池含笑道:“您的眼睛和耳朵,果真还灵敏吗?”
她又看向了刘瑾和杨玉:“多出来的,不对劲的部分,还能切干净吗?”
杨玉倒吸一口冷气,他索性也不要脸了:“微臣何尝不想,可这,谈何容易呐。”
生不用封万户侯
你确定要这么盯着我一整夜吗?
他竟然是已经打算避其锋芒了, 可今日的李越,却还是咄咄逼人:“老刘啊,靠一两句场面话, 可打发不了我。”
刘瑾面露为难之色。月池道:“刚刚还叙旧情, 怎么这会儿又扭捏起来。这是家宴,有什么难处, 不妨说出来,我们一起想法子解决就是了。”
一起解决?杨玉暗笑一声,东厂掌权的都是太监,太监都是没根的东西。他们无儿无女,又受人鄙夷, 所以只能把欲望寄托在别处,对钱财和权力的贪婪早就到了变态扭曲的地步。而且宦官之所以好用, 就在于他们是游离在规则附近的灰色面,他们能采取非常手段,做到寻常官员办不到的事,要是真想管大臣一样管他们,那东厂岂非是形同虚设。
这也是他还能坦然坐在这里的原因。他打算就在此地,做一个哑巴,眼看他们相斗, 刘瑾老奸巨猾,怎会甘心吃亏。
然而, 事态的发展,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刘瑾眼带惶然地看着他们,一刹那间仿佛老了十岁, 他的背佝偻成了一团, 半晌方幽幽一叹:“您若执意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