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商议一番后,严嵩径直来到陆完府上。陆完闻讯大吃一惊,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他打算避而不见,没曾想严嵩竟叫手下人闯了进去。
陆完又惊又怒,他总不能不顾体面和人打起来。二人最后在陆家大堂相见。陆完怒斥道:“严嵩,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
严嵩冷笑道:“吃了熊心豹胆的,只怕另有其人。”
他道:“我今日来只想告诉中丞一句话。你以为,和你为难仅只我严嵩一人?封疆大吏虽然大,可大不过皇上,更大不过满朝文武。”
陆完只当他是恼羞成怒:“你自到了浙江,就一直在罗织罪名,本官不与你计较,你反而越来越张狂……”
严嵩毫不客气打断他:“你大可去弹劾试试。你以为,用那一纸合约,就能逼得朝廷收手不干了?
陆完说话滴水不漏:“什么合约?你莫来胡搅蛮缠。”
严嵩讥诮道:“中丞没听过也实属寻常,这看着是合约,不久后亦会成废文。”
他轻飘飘撂下一句话:“要是中丞不再是中丞,签得东西自然就是废纸,还怎么能作数?”
陆完一凛,他还没回过神来,严嵩就已然扬长而去。陆完望着他的背影,为他的威胁之意神湛骨寒。他们是挑软柿子捏,人家也准备枪打出头鸟。不管背后的谋算之人有多少,人家反正誓死要把他这个浙江巡抚拉下马!
陆完忍不住骂骂咧咧,下面逼他去和朝廷顶,朝廷逼他对下面施压,他明面上是朝廷大员,背地里却受尽夹板气。到头来,两边都来怪他,他能怎么办,他能怎么着!
没过多久,老家苏州就传来消息,言说族人犯事,得罪的那家人去找巡按告状去了,巡按大怒,要彻底清查,让他快想办法疏通疏通。
这民案不得落到三法司手里。那时,李越岂肯罢休。陆完只觉头昏脑胀,竟一下就倒了下去。王纳海等人闻讯忙来探望。陆完在病床上叫苦连天:“这差事办不得,办不得了啊。”
三人听罢始末,也觉艰难。潘鹏道;“中丞,不是下官说您,和严家签约的事,您随便找一家让他们去不就好了,何苦让衙门出面呢!”
陆完道:“朝廷命令禁止不经官府,私自通商,谁会来顶这个罪!”
陈震恨得咬牙切齿:“您不肯让他们顶这个罪,可他们却要送咱们去死。”
王纳海沉沉道:“按理说,主管通商的,理应是市舶司才对。”
潘鹏瞪大眼睛:“你是觉得,这市舶司太监比南京守备还要大?”
王纳海嚷道:“那总不能在这儿等死。他们都藏在水下,只有咱们是明面上的靶子。再说了,不一定要逼退严嵩,咱们和谈也是好的。他也不想来个鱼死网破吧。”
陆完犹豫道:“可这佛保可信吗?”
王纳海道:“回中丞,他已经买下了宅邸,否则下官也不敢在您面前出这个主意。”
这是他们惯有的贿赂手法,直接送东西太过惹眼,干脆实打实地卖。只不过这个价钱就得商量了,要是人对了,十个大钱就能买一所豪宅,要是人不对,就是千金也难拿下。因着佛保收了他们的贿赂,他们才想着,要不拜拜这个山头,说不定能有用。
佛保本来就是来唱红脸的,现如今鱼儿直接上了钩,他又岂会拒之门外。陆完一路行来,眼见茂树曲池、崇楼幽洞,处处有名葩奇木,时时有莺啼鸟啭,更觉人比人气死人。
佛保着一身蝉翼绸衫,懒洋洋地坐在摇椅上。陆完的态度格外谦卑,一上来了就送礼。他打开木匣,笑道:“这南边热得久,可离不开扇子啊。
佛保定睛一瞧,果然是好东西。最上头四把俱是象牙扇,扇面皆以洁白如玉、细如发丝的象牙丝编制而成,且还镶有梅兰竹菊,山水风光等图饰。难得画好,物也好,拿着手中,亦如美玉一般,扇着香风阵阵。之后两把俱是玳瑁扇,亦是玲珑剔透,上头描金画银,也瞧着不凡。最后两把则是螺钿雕扇,扇面极薄,上头的亭台楼阁无不精细。这样的东西,即便在宫里也是稀罕物。
佛保道:“的确是难得。”
陆完陪笑道:“公公容禀,这的确是难得的宝物,下官四处搜寻,也只得了十二把。这四柄牙扇,烦请公公献给圣上,这两柄玳瑁扇,公公可献与尊长,这两柄螺钿雕扇权可把玩。至于剩下的四把檀香扇,非是什么贵重之物,下官便没有拿来污您的眼,而赠与了三司长官,也权做同僚之谊。”
佛保把玩扇子的手一顿,他问道:“能找到这样的物件,可见你的孝心虔了。只是,心虽虔,做事却不大精细。”
陆完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不动声色:“还请您指教。”
佛保道:“京中还有一尊大佛,你岂能不去拜山门呢?”
陆完的额头沁出汗珠,他道:“下官何尝不想去,只是人微力小,怕不合那位大人的意。”
佛保冷笑一声:“你连皇爷都敢送礼,还怕他?”
陆完斟酌着道:“皇爷素来宽悯,那位却是不容情。岂止是我们怕,只怕日后是无人不怕。”
好一个挑拨离间。佛保心头暗笑,他还以为这浙江官场的人,只能用钱来堵他们的嘴,没想到,他们还有些手段。为君者,最忌臣下势大,功高震主。如今李越本身掌管刑名,手下治农官遍及天下,又参与官员考课与遴选,早已是煊赫至极。他们是想从这条路子入手,撺掇皇上来压制李越,只可惜,这算盘注定白打。
佛保一笑:“其实你给不给,都没什么所谓。”
他抽出三柄象牙扇,一柄玳瑁扇和一柄螺钿雕扇,在陆完眼前晃了晃:“这些到最后,还是要落在他的手头。”
陆完瞳孔微缩,他不敢置信地望着那牙扇:“即便圣上要赏人,也该让大家感激天恩浩荡,怎能由旁人越俎代庖。”
佛保凉凉道:“那是一家人,本就不会说两家话。”
一家人?!陆完心里骂娘,两个男人,还都有家室,这是屁的一家人。陆完实不死心:“陛下万乘之尊,怎可自苦如此。”
佛保忍不住笑出来:“你难道没听过,有情饮水饱吗?”
陆完一噎,自明开国以来,不仅有中央和地方争夺财权,更多是内库和太仓之间的厮杀。家天下之下,公私不分的情况时有发生。天子至高至贵,饮食起居又岂能限于凡物。皇家私库供应不了,就从公家走账。可那些自诩清流之人不会同意啊,他们这些人就要想办法,讨好了圣上,再帮自己捞点油水。有了巨大的保护伞在头顶,谁又能拿他们怎么样呢。刘瑾原来不就是靠这起家的吗?这法子,多少年来都是屡试不爽,可没想到在这会儿碰了壁。天子是既愿意分权,还不再追求享乐,这他妈是疯了吧。
陆完此时是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多年后,他才明白缘由。女扮男装做官,比太监当政还要离谱,换做他是皇上,他也放心啊。
佛保眼见他心如死灰的模样,越发笑得前仰后合:“你难道没听说过京中之事吗?”
陆完道:“听是听过了,事已至此,覆水难收啊。”
佛保心念一动,他摩挲着那把玳瑁扇:“看在你还有几分孝心的份上,咱家给你指点几句,也未尝不可。”
陆完却犹犹豫豫,吞吞吐吐。
佛保嗤笑一声:“看来你是胸中自有丘壑,倒是咱家多事了。你的主意竟这般大,这些我可拿不动了。”
陆完眼中涌现泪花,他忙道:“公公!公公且慢,非是下官自尊自大,实是牵连太广了……”
佛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