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青俊回去之时,就发现洞府又不对劲起来,不同往日光秃秃的情形,各洞穴发疯似地爬了一层又一层的青白藤蔓,同个无人料理的荒地一般,直接吓了它一跳。
而更吓人的是,它那个向来只爱独自呆着的爹,就这般化了人形,一袭青色单衣,独自呆在大厅的水镜之旁。
若非瞧见青言以手一下又一下地慢慢梳理长发,青俊几乎要以为它爹正在盯防监视什么可疑之人。
忽闻动静,青言倏然转过头来,眸光锐利,直刺得青俊忍不住后跌一步,颈部的毛都竖了起来。
“……爹?”
两人对视片刻,青俊实在受不住这眼神,哆哆嗦嗦喊了声。
听得这磨砂似的陌生少年音色,青言终于垂眸,遮住了眼中的神色,慢慢转回头去。
“回来了。”他道。
眼见满室藤蔓倏然散去,又是平日绿茵茵的模样,青俊这才捏了把冷汗,甚至觉得以前那光秃秃的样子也挺好。
“爹……你今天在这里坐了一天?”青俊小心翼翼地接问道,一点一点地朝青言蹭过去。
青言“嗯”了一声,很快又摇摇头:“倒也没有一日。可要用些香炭?”
换作往日,青俊自然高高兴兴应了。可它这些日子本就心事重重,一下就听出父亲声音中带着不易觉察的疲倦。
明明还没问清缘由,可青俊莫名就觉得,它父亲这异状,十有八九同那个总出入洞府的人类女子有关。
眼见对方又开始望着水镜,不再理它,青俊不由胸口发闷,原本已经被强按下去的心思不由又浮了出来。
只它到底长大了些,虽有猜测,还是生生忍住了直言的冲动。
它假作没有觉出父亲情绪不对,故作轻松地说起今日修习见闻,道是不管是同凤鸣儿一同作战也好,观摩旁人切磋也罢,这些日子去闻天确实收获不小。
青言听着听着,梳发的动作缓了下来。
青俊说:“爹,待得我化鳞炼骨,护卫一山自是不成问题,那时我便接了爹的位置,你也可以想去哪就去哪。”
青言终于转眸看它,眼神说不上多么柔和,却也是熟悉的平静安稳。
青俊暗暗松了口气。
待它说完,青言略略颔首:“很好。”
见青俊还眼巴巴看他,他眼神几不可觉地柔和了一瞬,又补了句:“你长大了。”
青俊这才真正高兴起来,毛茸茸的短尾甩得噼啪直响。
“我说真的,很快了。”它窜到青言身边蹭了蹭,“前日掌门还夸我进步神速,化形指日可待呢。”
青言道:“既是如此,到了那时,更需谨言慎行,万勿将山中的习惯带出去。”
青俊下意识便应了,可马上又觉出不对:“爹,你这话怎么说得好像……你不打算出去?”
“嗯。”
青言答得干脆,以至青俊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只听青言又道:“我并无想去之处,也不觉得一直待在此处有何不适。你若喜欢在外,偶尔回来看看即可。”
换作半月前,青俊听闻此言自然狂喜不已,可今日听父亲骤然提起,只觉心头一凉。
“你……你不要我了?”青俊不可置信。
青言看了他一眼,并不言语。
青俊看不懂他的神情,脑子里隆隆作响,一会儿是“爹好狠的心”,一会儿是“他真的外面有人了”。
眼见它爹转过头去,复又望向水镜,青俊再也憋不住,脱口便道:“那人在外面左拥右抱快活得很,哪里还记得你?”
青言倏然望来,眼中果然又同浸了冰水一般。
青俊强忍瑟缩之意,梗着脖子道:“怎么,被我说中了?别以为我不知道,我假装不知道罢了,你早就同她在一起了吧?”
“在一起就在一起,我管不着——可是爹,我族相思相契者同心,你看看她,再看看你,她真的有把你放在心上吗?”
“住口。”青言猛地起身喝止,眼底郁郁,好似有灰雾翻腾。
青俊被父亲眼中阴郁的神情骇得倒退一步,愈发惊疑不定。
随着他逐渐走近,它忍不住再退两步,话到嘴边根本不受控制。
“你——你这样子,简直同被下了咒般——根本就入魔了!”
它忍不住大声吼他,嘶哑的声音尖得刺耳。
这番话它早已酝酿许久,眼下终于出口,却丝毫快活也没有,只觉惊恐不已。
眼见青言伸手探来,它想也不想,张口便咬。
暗红色的血涌出,滴落在地,立刻灼得数片藤蔓如受火般蜷曲枯萎,最后又化为灰烬。
空气中传来草木烧焦的气味,久久不散。
“……哭什么?”
得父亲嘶哑提问,青俊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开始流泪流得直哆嗦。
青言像是没有看见手上的伤口一般,捞起它抱在怀里,不轻不重地梳了几下。
青俊抖了抖,忍不住抬眼去看,却见父亲眼中已然一片清明,眸色亦如往常般像是冷淡澄明的宝石。
方才的怒气与阴郁仿佛是它的幻觉一般。
青俊仔细瞧了又瞧,确定父亲并无异样,总算放下心来。
再看他手上外翻的伤口,不由讪讪,踌躇着是不是要先道个歉再舔舐干净。
“爹,我……”
不想刚一开口,青言便松了手,任它滚落在地。
对上它复又发懵的眼神,青言道:“既是害怕,那便搬出去吧。”
青俊急了:“我不是我没有!爹我刚才瞎说的!”
青言终于皱起眉来,厉声喝它:“既是知道人类惯会花言巧语,如何还学了这毛病回来?”
见青俊瑟瑟不语,他又道:“早前我同你说过,今日我再说一遍——我等神兽是天生的灵胎,不讲亲缘传承,纵使讲,灵识开后不久,这般缘分也早该断了,自当另寻机缘。”
他顿了顿,又道:“白微来寻我时,我遣你出去确有私心,然这些日子细细思来,未必不是时机已至……”
“是赶我走的时机吗?”青俊尖声打断,死死盯着父亲。
青言点头。
青俊不可置信地瞪他,耷拉的耳朵不停地发抖,然等了半天也不见他改口。
委屈、恐惧、疲惫一同涌上心头,它实在忍不住,嗷呜地一声就哭了出来。
可它这个狠心的爹,见它哭了非但不来安慰它,眼中反倒闪过一丝轻松,与平时瞧着它耍赖无异。
青俊再也承受不住,转头就跑。
至于大晚上哭了一路,稀里糊涂地找了个地方睡了一晚,醒来后又自觉上了闻天,且作无事告知白微自己可常驻主峰,顺道接了他的委托答应帮忙照看人,便是之后、哦不,半个时辰前的事了……
青俊窝在丹室漆黑的角落,委委屈屈地翻了个身,皮毛蹭过冰凉的角落,它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犹豫再三,还是朝黑暗中唯一泛着暗红的源头挪了一线。
它小心吸了吸鼻子,只恐被同屋的这个听见大肆嘲笑。
可另一个角中,除了匀称平稳的鼻息,哪里还有旁的动静?
青俊想,自己同父亲闹翻,有家不能回,被迫受冻挨饿,岂非全拜这同屋中人所赐?
它这边受尽委屈,那人却半分负罪感也无,早已睡得天昏地暗,哪有这种道理?
于是乎,胸腹早就瘪下去的气“咻”地又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