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身份,顾琏月是新帝亲封的云蒲郡主,而他不过是一介白身、为人侍从,若是主家不允,便和没了自由身的奴仆并无两样。
可他已从府里主人那儿接来了督教训蒙的任务,如此地位颠倒不可谓不大,只是琏月不懂罢了。她自小就是这么被一众侍卫照管过来的,这番变化于她而言,区别并无多少。
自顾司翡入朝为官起,顾府便再无婢女,但阖府上下摆在明面的侍卫,藏匿深处的暗卫,皆不在少数。康澈自然是其中佼佼者。有人说他是从南边逃难来的丞相府,到后来又随了二公子做侍从;又有人说他是山野劫匪之后,早年间下山寻个营生这才遇到了二公子,进了相府。但不论传言如何编排,他从未出面解释、或承认过什么。
他行事稳健、性子沉静,不论是操管财务或是安排往来,俱都打理得井井有条,身为顾首辅麾下最锋利最无畏的一把利刃,却也有止步难行的时候。
正如此刻。
小半刻前,琏月才刚领了训教。康侍卫罚她站在小厅里思过,也正好练习今日的礼课内容——立。
不多时,负责银钱核算的侍卫呈上来一份财报,简略介绍盘点了近一个季度顾府的开销支出及收入。中秋将近,到时又有一笔繁琐的安置及账目要开始,如今这厚厚的一册,不过是开胃小菜罢了。
康澈取来朱笔,专心测算核对,琏月以为他分了心,无暇顾及自己这儿,于是歪歪斜斜,站累了就换一只脚撑着,如此反复。康侍卫只容了她一炷香,就毫不留情拆穿,顺便又添了半个时辰的课。
琏月顿时一阵怨声载道,气性上来一个劲说自己不去参加宫宴了,免得阿兄天天拿她不当人。
她要撒泼,康侍卫就随她去,该听的听,不该听的也全听了去。今日顾首辅不休沐,真正能管住她的人不在,同样,真正能决策她何时休息的人也不在,琏月只能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今日还算幸运,午膳前顾司镇提前出宫回府,先来见了妹妹,说是要带去鹊楼吃顿饭。他准备得齐全妥当——幂篱、面纱、乔装用的男子常服,一并用具应有尽有,饶是康侍卫检查几番也挑不出错漏来。
但他却不允,言说首辅大人有令,除非他首肯,任何人不得让郡主出府。
大将军眉峰微挑,显然为这违抗之举很是不满。
“……任、何、人?”
琏月觉察出他心情不佳,连语调里都不自觉地带了几分久征沙场的戾气与压迫。
“难道连陛下的命令你都要违抗么?”顾司镇攥着琏月手腕,沉声说道。
陛下?陛下是谁?比瑞之阿兄还厉害么?只要他发话,所有人都得听他的么?
琏月听得云里雾里,又往顾将军身边靠了靠,仿佛这样就能听得更清楚。可惜的是,这句话就足以一锤定音。
她居然真的出府了。
尽管也是被带着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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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琏月时隔多年头一回见到外面的繁华,收复叛地后大夏的商贸蒸蒸日上,行商的胡人从关外带来了琳琅满目的新鲜事物,全都是琏月从未见识过的。
出门前给她换了身窄袖男装常服,大夏律法规定,无官品在身的俱都只能穿粗布麻衣,但琏月是有食邑的郡主,这条法规自然不作数。顾将军则身着麒麟绣戎服,不过比起军中,要简洁不少。
琏月不敢松开他的手,生怕这熙熙攘攘的人群又把她冲散了,她仍是对那次走失心有余悸,顾司镇也是如此。路程不过一半,他已经隐隐约约可以理解顾首辅对琏月那堪称周全到了极致的保护,出自何种缘由。
可尽管如此,他仍是不愿将琏月长长久久地锁在深院之中,不见繁华盛景,不识人间百态。
顾司镇口中的‘鹊楼’是上京档次最高的一间酒楼,实行贵宾制度,非达官贵人不接待,但据说它家掌柜的是个久居上京的胡人,具体是哪个地方的,坊间多有流言,只是都不明确。
幂篱下的视野朦胧不清,琏月紧握着的掌心和兄长的交迭,多少为她消去了些不安与忐忑。他牵着乔装打扮的‘少年’迈向了阁楼的雅间,即将推门而入时,琏月将他的手掌向后扯了扯。
“阿兄……小月觉得、有点儿怕。”
他撩起幂篱前的薄纱,那双澄色乌亮的眼眸一刹那对上他的。
“怕什么?”
琏月眼前的豁然开阔让她有些不习惯,又小声添了句:“说不上来……”
就是觉得越靠近这间屋子,心头就越是怦怦直跳,脚步发粘,恨不得转头就逃。但她显然不能这么做,子御阿兄是带她出来玩的,她怎能扫兴呢?
琏月摇摇头,小心踏进一步,“小月已经没事了,我们进去吧。”
顾司镇正想再问,内间却传来一道声音。
“大将军既然来了,何不尽快落座?”
那声线喑哑,如同毒蛇吐信时的震颤嘶涩,却又带着叹不尽的引诱,直直地往琏月心窍里钻。琏月脚步一顿,喃喃道:“怎么……”
这么耳熟呢?